语云“ 顽石不化”,乃贬义,言人愚钝不通道理,固执己见,不易为化。如把这句话改一字,作“ 顽固可化”,意义就不同了;尤其顽固者是一块 石头,而可化,且化为人,那实际价值是不可用金钱来计算的。
中国古典小说中写有两块顽石化成的两位了不起的典型人物,真是“箫韶九成,凤凰来仪”,天乐迭奏,非同凡响。一是吴承恩的《西游记》(T43)中写的那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顶峰一块仙石,一日迸裂,产一石卵,因见风,化作一个石猴。这个石猴经过修练变成齐天大圣孙悟空。一是曹雪芹的《红楼梦》(《石头记》)中写的那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有蜗皇补天未用的一块石,投入人间,化成了贾宝玉(T69M)。孙悟空和贾宝玉,原来是两块顽石。顽石可化,它和事物发展的辨证法开了一个大玩笑。
《西游记》中的石头是母亲,《红楼梦》中的石头是儿子。曹雪芹有意识的从吴承恩那里吸取乳汁。他“寂然凝虑,思接千载;悄然动容,视通万里”,从《西游记》那块石头受到启示,飞动了灵感,驰骋其神思,把一部《红楼梦》也从石头写。《西游记》说那块仙石是“三丈六尺五寸”高,《红楼梦》则说娲皇补天用了“三万六千五百块”石头;《西游记》说那石头有“二丈四尺围圆”,《红楼梦》则说娲皇所炼之石“方经二十四丈”,等等。很显然,《红楼梦》是从《西游记》的描写中演化而来的。据吴承恩解释,“三丈六尺五寸高,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;二丈四尺围圆,按政历二十四节气”。曹雪芹没有说明高、圆尺寸的依据,恐怕正是因为从《西游记》化出的缘故?
曹雪芹熟悉《西游记》,特别对石头化出来的孙悟空感兴趣。《红楼梦》第四十九回林黛玉嘲笑史湘云穿貂鼠脑袋面子、大毛黑灰鼠里子、里外发烧大褂子……等,是孙行者来了;第五十二回贾宝玉讲笑话,嘲笑嘴巧的人是喝了孙猴子的尿;第七十三回形容贾宝玉怕贾政就像孙大圣听见紧箍咒一般,登时四肢五内一齐皆不自在起来。曹雪芹对孙悟空张口就引来作比,岂非他胸中的孙悟空躁动已久,自然而比么?曹雪芹把孙悟空的血液大量的注入到贾宝玉的血管里去了。孙悟空和贾宝玉在强或弱之点上,基本是相似的。他们反抗、斗争,有似石头;他们又一齐归于佛,在宗教的牢笼下无能为力。
人们读《西游记》和《红楼梦》,都会有共同的感觉:孙悟空和贾宝玉的反抗、斗争精神在各自的生存环境里都很顽强而且相当艰苦的。他们不屈不挠:老君炉里锻炼得更加坚如钢铁;父亲棍头下益发横生怒长。吴承恩塑的孙悟空,基本上也是现实主义的。孙悟空是明代中叶人民思想、性格的艺术概括;曹雪芹塑的贾宝玉是清代康乾时代贵族家庭的叛逆,是初民主主义、现实主义的巨大艺术典型。因此,两个典型不能全同,也不该全同。但是,作为投向现实社会的两块大石头,像宇宙飞行散落的星体那样,曳着光尾进入大气层,落到地球上,轰然有声,至少把大地砸了一个深坑。这一点,他们确实有些相同。
孙悟空最后成为战斗胜佛;贾宝玉最后披了那件大红腥腥毡斗篷出家当了和尚,受文妙真人封号。敢于斗争、反抗的人物,最后向宗教低头,归依于佛,多么强烈的时代色彩!吴承恩和曹雪芹两颗思维着的头脑,摆脱不开弥勒佛先天袋子的装裹;他们抛出去的两块打人的石头,不免被太上老君的金钢琢套去。又有什么法子呢?吴承恩和曹雪芹,孙悟空和贾宝玉。曾被横眉冷对千夫指,曾经下海擒龙,上山捉虎,却要受念着“阿弥陀佛”显得有些慈眉善目的如来佛的欺骗。他们的头和脚都在封建社会里,不管怎么跳,他们也跳不出封建社会外边去。